專欄作者:趙綺芳
寒冬節期, 剛過完了一個夾雜著咳嗽聲、口罩不離身的冷清春節, 低迷的開工心情中我和大部份喜愛劇場的人引頸期盼進入第三年的台灣藝術節。和往年一樣, 今年的節目標榜國際性, 邀請了來自歐、美、亞洲等地頂尖、新銳的創作、演出者或團體。其中最受矚目的應屬委託日本戲劇大師鈴木忠志(Suzuki Tadashi)特別為台灣藝術節量身打造的跨文化創作:結合法國經典名著、日式身體美學與劇場風、台灣流行歌曲並起用本土的新銳演員所推出的《茶花 女》, 畢竟鈴木以他獨門創發的表演技法和舞台美學, 其名聲早已橫掃歐美, 本地藝文界對於台灣藝術節開春第一炮的上演可說拭目以待。
然而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是, 在二月十日的首演當晚, 因著知名樂評人在臉書上爆發的一篇不滿之評, 強烈的退票字眼引起超乎預期的迴響(當事人後來將退票兩字拿掉, 改為兩廳院旗艦論壇)雖然接連幾天的演出照常進行, 也並未真的發生退票情事, 但這枚驚爆彈激起不小的漣漪, 持不同看法的藝文界人士、特別是非音樂專業的劇場工作者紛紛跳出來表達另一種聲音, 繼而引起小眾的評論(為數有限的回應跟芭樂文的回應篇數差不多)。
連續看了三年台灣藝術節年度旗艦節目—前兩年分別是世界級導演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執導的《歐蘭朵》和《鄭和1433》—都是爭議不小、愛憎者皆有之的節目。有趣的是, 這幾檔製作都標榜跨文化,不管是《歐蘭朵》的魏海敏、或是《鄭和1433》的優劇場和唐美雲, 循的是國外大師創作、國際文本、本土演員的模式; 跨文化一詞已成流行, 甚至合理化了程度不一、結果不一的拼貼, 然而當魏海敏一人獨稱全場、傳統戲曲訓練的身體在舞台上被架空並疲於奔波, 優劇場的精神氣質也在導演獨特的翦影美學下切割得詭異零碎的時候, 我們在舞台上究竟看到的還是有文化主體的身體表現嗎?或僅是歷時九十分鐘不知所以然的跨國情調?嚴格來說, 這次《茶花女》的問題並非單一現象, 而值得製作單位、觀眾、評論、甚至大眾一起來持續關注。
其實拋開旗艦的包袱, 以及成敗論, 今年臺灣藝術節的節目中有一場原本默默無名、但臨場卻產生特殊效應的演出, 或許可以令人深思劇場中身體的表現與存在。這是二月26日在國家劇院由比利時當代舞團(les ballets C de la B)所演出的Out of Context—for Pina (中文譯為《斷章取「藝」》), 舞作的中文宣傳大 抵暗示了舞作的內涵:「漂浮好幾世紀的斷簡殘篇,在文明終結時被沖刷上岸,聲音殘損,身體痙攣、抽搐、無意識、無邏輯、不可控制,人類文明最後殘存的印記 是甚麼?比利時當代舞團的創團藝術家亞蘭.布拉德勒(Alain Platel),拋棄炫目的舞台、服裝、現場樂隊、多媒體投影,單純以動作向舞蹈劇場大師碧娜.鮑許致敬」。這支舞作長約八十五分鐘, 無中場休息, 而且九名男女舞者全場參與未曾中途出場。創作者亞蘭.布拉德勒和一般藝術總監相似的是他有豐富的劇場經驗:默劇、芭蕾、編創、紀錄片等等, 然而與眾不同的是, 他也曾擔任運動障礙/ 多重障礙孩童的教師, 他的獨特經驗和他日後發展出來的肢體表現方式:痙攣的、扭曲的、顛簸的、顫抖的, 以及融合馬戲、電子音樂等元素的風格, 在在引起歐陸藝壇的矚目, 去年《斷章取「藝」》一作甚至獲得德國雜誌票選為年度最佳舞作。
其實在後現代藝風鼎盛的歐陸舞壇, 什麼光怪陸離的把戲沒見過, 強調用不尋常的肢體又如何?然而Alain Platel的興趣並非只是在找到一種與眾不同的肢體創作語言, 而是貫穿文化差異的人性精髓(essence of humanity), 在他的舞作中你可以聽到巴哈的賦格或女高音的吟詠、以及王子的歌曲, 更多的時候則是刺耳的電子音樂、或聽起來不成調的呻吟或囈語。在《斷章取「藝」》一舞中, 當舞者們走上舞台脫去彰顯社會階級的日常服飾之後, 暴露觀眾眼前的是毫無修飾且一反常態的肉體:舞者環肥燕瘦(跟一般人對舞者要有修長比例的期待有些落差)、或於地板爬行翻滾、或表現出扭曲、顛簸的、看似 無法控制的身體, 因此提供觀眾許多想像的空間:動物性的遺存、尚未習得語言技能奮力爬行的嬰孩、運動或多重障礙的人們等等。
Alain Platel刻意讓慣常展現身體精湛技巧的舞者嘗試截然不同的身體表現:他讓舞者們觀看運動或多重障礙的孩童們的影片, 而由舞者們自己去發展出異於平常的身體動作。或許因為如此, 舞作也引發觀眾的質疑:運動障礙的人之所以會有那樣的身體動作, 是因為他們的疾病而非自願, 而舞者們、或身體可以控制自如的人, 怎麼可以拿他們的身體在舞台上作文章?對於這類的道德質疑, 創作者強調他的重點並非要舞者再現多重障礙者的肢體, 而是
藉由使舞者和觀眾暴露於這樣的不尋常肢體中, 認識自己身體原先被忽略或抑制的那一面:在醫學上, 舞蹈症(Chorea)是一種神經系統失常導致抽筋和動作不協調的病症, 然而在現實生活中, 對舞者的刻板印象卻是身體控制力最高以致於可以表演各種非凡技巧的人們, 這是何等發人深省的對比!
到底什麼樣的身體才是正常的、完美的、控制良好的、或是, 真實的?正反之間可有一條清楚的界限?舞台上觀眾看到的是什麼樣的身體?二月中我和兩名學生在紐澤西州立的羅格斯大學舞蹈系交換教學時, 受邀前去看了一場當地學生的非正式演出:由系上所隸屬的舞團到附近的一所腦性痲痹兒童收容中心演出, 所有的觀眾都是程度不一的障礙者, 好一點的可以巍巍顫顫的走、嚴重的坐在輪椅上看起來像全無意識, 很難理解院童們看到這些對他們而言「反常」的身體表現有什麼感想, 不過演出結束後院童們在舞者的鼓勵下隨著音樂舞動, 他們沒人在意自己身體到底有什麼缺憾開心地舞動了起來。看完斷章取藝後一週, 我擔任所上研究生入學考的審查者, 看著一個一個的應試者, 不論舞蹈的資歷、背景, 在自己都不自覺的情況下, 顯出身體頑固的慣性:有的人每一個的動作都由右手開始, 或是整個舞動過程中, 完全不曾使用到肩膀, 成為只有右手、或沒有肩膀的人, 和所謂的多重/運動障礙者比起來, 到底誰的身體比較正常?
台灣觀眾對《斷章取「藝」》的看法也一樣各有好惡, 然而最有趣的是台北的兩場演出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應, 也令人強烈感受到劇場特殊而神妙的化學作用。二月26日的演出將近結尾時, 一名裸著上身的男舞者披著全場最重要的服飾/道具—一塊紅色的毛毯—走到舞台正前方, 雙臂將批在背上的紅毯張開, 對著觀眾說:Who would like to dance with me? 台下頓時舉起許多隻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這名舞者繼續堅持地站在舞台、張開雙臂、凝視著觀眾, 接著, 一名年輕的女觀眾倏地站起身、穿過坐著的人群, 跑上舞臺去和舞者相擁共舞, 正當我在心中暗自批評這樣的作法魯莽、不自量力等等(我在此誠心懺悔),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一個又一個的觀眾站起來衝上舞台去, 和穿回平常衣物正準備下台的舞者們相擁而舞, 最後一男一女兩名觀眾則是在已經沒有舞者有空的情況下, 在台上互擁起來, 博得全場轟動掌聲, 平凡人的互相擁抱這是如何單純的動作, 卻是我在劇院中從來未曾有的感動。
聽說當天晚上臺灣觀眾的反應不但與前一天的表演很不同、即使舞團已經演出一百三十場都未曾遇過如此經驗, 連舞者們都很感動。這個最後的邀請和衍生出來的效應, 讓我反省所謂的藝術節旗艦節目:或許旗艦製作並不代表一定要高貴、菁英、疏離, 也不一定要滿足觀眾的期待, 但是應該更能召喚觀眾的共鳴, 達過跨界、跨國、或甚至跨文化的交流和感動。我期待未來可以看到更多節目中, 創作者和表演者能夠真誠地透過不同的媒介和形式, 向觀眾提出一個簡單的邀請:你願意和我共舞嗎?就算最終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走上舞台, 我相信許多人心裡仍會說:我願意。
(引用本文請標示網址:http://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14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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